長篇 - 薩爾 & 潘瑞德 天使惡魔AU
愛、喜歡,這種太具正面意義的辭彙是與惡魔無緣的,與其用這些單詞,『佔有』比較符合他們完全自我的本質。
擅長帶領人類墮落在肉體的歡愉、藥品的迷幻、酒精的醉意之中,讓人們沉淪在七罪之下;亦或是有些興趣奇特的會選擇將眾多人類綁定在自己身旁,成為不需大腦思想的寵物、奴隸,連『食物』,也是非常常見的選擇。
不過相比天使,惡魔確實自由並快樂的多。
一席漆黑而略帶羽絨裝飾的正式西裝,手上捧有鮮紅散發自然醇香的玫瑰花,來者強打起自己總是疲憊的面容,試圖展現充滿精神的樣貌給即將會面的對方看。
他擦得發亮的一雙棕色皮鞋踏上染有塵埃及泥土的門口踏墊,伸手去按下門上的電鈴,直至一位帶有黑色捲髮的中年男性困惑的打開自己家門。
「我喜歡你!請和我交往吧,薩爾!」連給對方發出疑問的機會都沒有便直接將自己的心意完全的告訴對方。
頓時沉寂的氣氛彷若可以將空氣中的分子凝結,尷尬的氛圍從兩人間瀰漫開來。被告白的黑髮男性一臉狐疑、卻又彷若能感知到面前這位穿戴整齊的陌生人並不是神經病,而是非常認真的向自己傾訴內心的心意。
他表情複雜的試圖露出良善的笑容,在努力不直接打碎這位先生充滿勇氣的愛意下,著手從花束中拿起一朵玫瑰花,開口:「很,感謝你的心意,這位先生…容我,再想想,可以嗎?」
「…呃好,好的…那,我叫潘瑞德。」
「那就,祝您有一個美好的夜晚,潘瑞德先生。」將收下的花朵拿到胸前,薩爾在關門前鬆開微微皺起的眉尖,誠摯的給予祝福。
被留在門外的潘瑞德茫然的看著眼前的門板,他過上幾分鐘才轉過身,手上的花束在自己走回住處的路上隨意的被扔進公園的垃圾桶中。
『讓我死吧-』幾乎是一個閃神便回到那陰暗而有些凌亂的公寓中,身上充滿拘束而正式的裝扮隨便的在走去客廳中間充滿枕頭與毯子的窩時就已經從身上脫下,落入其餘未清洗並開始產生一點異味的衣物堆。
從太陽穴向下旋轉至耳際邊的羊角及尾椎處延伸處的細長尾巴自然顯露出來,以怠惰為原罪的他回歸本能,散漫的倒入柔軟的抱
枕和毯子裡頭,不想去面對他早已預料的到的現實。
閉上雙眼,腦內仍能清晰的想起背對燈光的那位先生。一雙透徹的眼睛比惡魔的鮮紅更能勾去自己的魂魄,只需要帶上些許的水光就彷彿會有源源不絕的淚珠從他的眼眸流出。
陰暗中搭上豔紅玫瑰的畫面是那樣的美麗,真希望能看見更多的對方…
但是這盲目的一切,都僅是從路邊的報紙雜誌攤販說起。
你不會奢望一位怠惰的惡魔從什麼廣大的範圍內尋找到自己的夢中對象吧?
遊走在人間的惡魔數量總是大於天使,照理來說應該平衡的陰陽關係早在人類繁榮興盛的工業時期就被打破,當戰爭、瘟疫等悲傷及痛苦茁壯時,信仰消逝的時刻便造成了這樣的局面。
要人類墮落是如此簡單且容易的事情,而要他們保持完全的純淨則是近乎不可能的困難,這道理在天使及惡魔隨著世界一同進化時也一併展現出來。
天使,完全潔白、無欲無求病高尚的存在。
他們不容許擁有私慾的愛、擁有性慾、擁有越矩聖經上所歌頌的道德及任何會玷汙純白的行為和感情,身為比人類更高尚的使者,這是他們在樂園中所必須以自身為借鏡的責任。
可是在這陰陽平衡已經被打破的世界,天使,也無法在人類群中永保完全的純淨。
被物慾所蒙蔽雙眼、因自身的特質而認為自己高人一等、為情所困等等…
染墨的水,不可能變回原先無色的狀態。
墮落的天使會被神明所唾棄,然而卻也不被地獄的撒旦所擁護,無依無靠的他們地位比人類還悽慘,也因此幾乎沒有天使願意下界來到人類世界居住,就怕自己成了三界中最邊緣的那一群。
當然這個條例也可用在惡魔身上,逐漸善良、被愛即希望等正面思想所影響的惡魔也會從原先如同獸性的混山羊、蝙蝠的外貌幻化為灰黑的羽翅,落下屬於異種的角。
但他們不同的是,從惡魔轉化為墮天使的那一群曾奔放的自由過、曾無拘無束的享樂過,僅僅因思想改變而讓生活中多一點束縛,對他們而言並不算什麼;然而從天使惡墮的他們,往往會陷入痛苦、陰鬱的沼澤,除非找到一位能守護自己的純惡魔或天使,不然就等著被勢力較為壯大的惡魔帶回去食糧和僕從。
頓時出現在雜誌封面上的亮光,吸引住鮮少出門的男人的目光。
天使出現在報章雜誌的職業往往為政治界的人士,雖然勢力單薄,也願為人類界付出廣大的努力,然在時裝伸展台這種需要勾心鬥角、私底下更可能需要出賣肉體的區塊,通常是惡魔們的地盤。
僅是對上眼的一瞬間,視線便被那雙清澈如泉水的大眼給吸引。
完全不同於充滿艷麗、色慾及其餘跟慾望有關的空靈,也並非讓人或惡魔感到噁心的潔白及刻意要營造出神聖的陰鬱氣息。
情不自禁的拿起那本雜誌翻閱到屬於封面人物的專欄,『好美…』的讚嘆迴盪在惡魔的腦中,當他回過神,便早已買下雜誌及所需的日用品回歸客廳中央那處舒適的小窩,並無法克制的開始尋找有關於對方的資料。
薩爾‧瑟奇爾,瑞典人…這位身在時裝界的天使算是新手,點開圖片那一欄,每一張相片,每一張相片中對方的舉止及眼神表情,無一不捕捉住他的目光。
…同時也讓他感到擔憂。
『就快了。』腦中迴響本能的喜悅,屬於下界的呢喃聲迴盪在耳邊,他看的出來這位天使先生正遊走在上界跟邊緣的間隙,隨時會就此落下。
瞬間閃過腦中的畫面,無法忍受任何會令對方被污染的事情在往後發生,就連1%的可能性都不容許存在!!
頓時爆發在腦內的情感演變成超出潘瑞德自己的思想和本能的舉動,身為怠惰的惡魔,他從未如此積極的去做出任何一件事,可是這股爆發,他完全無法壓抑。
當他終於冷靜,就已經西裝、鮮花通通準備好的站在那位天使家門外了。
「說到底…這也不是我能管的了的事情呢…」不過也算是,有努力過一下吧?
抓抓自己帶捲的長髮,潘瑞德翻開那本雜誌,重新的欣賞書寫著關於那名模特兒的專欄。
怎麼都不想見到他被其餘的惡魔綁去作為奴隸或者其餘的對象,真要…也希望能成為只屬於自己的囊中物,可是他又怎麼能這樣直接的把對方給帶走?雖說是惡的存在,但…
主要的障礙還是覺得麻煩吧?比起會傷害到對方的身體或心靈,懶惰這點遠大於其他條件,當然,潘瑞德也不想去傷害到對方一絲一毫。
儘管他能想像,從這雙透徹的雙眼流露出斗大的淚珠會是怎樣美麗的畫面。
旋轉手中的玫瑰,薩爾給他一個好的去處-就在床頭靠窗,早晨會有陽光的地方。
從碰觸到拿到手中就能從其感受到裡頭埋藏的情感,他抱著唯一的家人坐在床邊端看著那枝玫瑰,腦海中顯現方才不久突然跟自己告白的那名惡魔。
和職場上跟印象的模樣明顯不同,令人感到有些可愛的笨拙跟溫和,雖然特地裝扮過卻沒有那骨刺人的攻擊氣息,儘管今晚他倆是第一次見面,卻也給薩爾不少好印象。
「…你覺得呢?天堂。」撫摸腿上長毛的布偶貓,彈指關上室內的燈光,埋身到溫暖的被窩中。從花朵處飄散而來的愛意淡淡的,卻比包裹在身上的棉被更加暖和。
男人在更加把自己的身軀捲縮起來時不自覺的伸展開背後純白的翅膀,他撫摸懷裡因感受到情緒變化而不安的貓,試圖讓自己沉睡。
一如往常的-
…你是天使,薩爾。
不該為己慾,而該為大局-
犧牲。
「薩爾,有一個長期合作約,是畫展模特兒人選,你想接看看嗎?」
「嗯?」從一早工作完後終於能坐下來休息的男人剛喝下一口已經涼掉的黑咖啡,他好奇的看看周圍其餘還在忙碌的模特兒們,還未發話便被了解自己的經紀人回答疑問。
「對方指名說要你,而且很堅決的樣子,所以其他人就先別管了吧!」染上粉色平頭的黑肌男士轉過旁邊的椅子坐上薩爾面前,他襯著頭打開手機,看看自己已經查詢過的資料說:「已經打算在隔年年底開專展,是位作品過程通常都很久的畫家,才準備一年半就要開展這種事情…通常是奇蹟呢!你是什麼時候讓對方迷上的,嗯?」
面對鮑伯半開玩笑的疑問給予理所當然的否認,在無論怎麼思考都認為這都僅是對方一個為了安慰自己年中工作會比較稀少而開出來逗樂自己的委託中沉默的思考,連行事曆都不用打開確認的薩爾聳肩,回他:「沒嘗試過的題材也可以試試,況且我也沒有那麼急於要跑其他場合,畫家的名字呢?或許我平常沒事逛展覽有聽過。」抱著姑且一試和就算對方只是說謊也無所謂的心態,然在薩爾在聽聞那個名字時,張著嘴,沉默幾秒才發出聲音-
「有約好,見面的日期嗎?」
站在放置著純白油畫布面的畫架前,身材高挑的男人穿著貼身的襯衫跟西裝褲觀望周遭,他閉上雙眼細聞空中飄散著植物油、木材和顏料,並從中嘗到一抹略帶甜膩味道的酒精香。
不需要轉身和聽見開門音,甚至不需要任何逐漸放大的腳步聲便能知曉來者是誰,薩爾轉過身,看向穿著一身休閒裝扮的畫家臉上面帶呆滯的表情,雙手都拿著一個冒著白煙的馬克杯,直視自己。
「…潘瑞德先生?」
「抱歉…有些,被你轉過身的瞬間奪去了心神…我泡了一些伯爵茶,喝嗎?」
點點頭伸手拿過對方遞來的熱茶,薩爾的視線因為方才潘瑞德的回答而在紅潤的紅色琥珀茶湯上滯留,卻依然能感受到一股熱切的眼神直視在身上。
他很少遇上這種熱情的視線,一般而言自己往往會給予親切的笑容作為回應,但對面這一位的感情,使他無法給予這麼普通的應對。
「有壓力嗎?面對我。」
「…嗯。」想回答『否』,本能的還是認為老實會比較好。
薩爾抬頭對上距離自己僅有一隻手臂長的潘瑞德,他好想從這個男人身上、眼中跟氣息裡尋找一絲圖謀不軌的蹤跡,謊言、掠奪、欺瞞、慾望,什麼都好,只要能讓自己可以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來本能性的拒絕他、離開他。
放過自己,回歸天使該有的虛無。
「但我想,這不是因為你。」將熱茶放到桌上,薩爾向前邁出一步,繼續開口:「所以,別太放在心上…」
在對方回答『嗯』的當下大腦便直接當機,潘瑞德在薩爾朝自己更近後,原本還可以重啟的思考迴路再次遭到阻斷,面對心上人好心替自己解開心結的解釋沒有立刻聆聽進耳裡,相反的,在這樣的近距離,他無法阻止自己的抬起手,就直接貼上對方的臉龐,如同戀人那般帶有愛意的細細撫摸,凝視著被墨鏡隔絕在後的水色眼睛。
「我可以,拿下它嗎?」
鬆開綁住頭髮的髮帶、將阻擋在雙眼前的墨鏡放置在一旁的桌上,薩爾完全不了解眼前這名一絲侵略氣息都沒散發的惡魔想做什麼,原先防備的心態反倒因此而更感到害怕。
他坐上室內就擺放在畫框下頭的布面沙發,靜靜的斜躺在那,身上被蓋上附近找來的一張老舊而沾染顏料的棉質布幔。
怠惰的惡魔戴上要認真工作時才會需要的眼鏡,拿過畫冊跟鉛筆就坐在沙發前,著手就開始在新的一頁打起草稿。
「你對惡魔,都沒有防備的嗎?」
「那是因為,我看不懂你。」保持一定的姿勢讓畫家可以好好做畫,薩爾抬眼望去向那位埋頭在紙、筆與自己之間的畫家詢問自己想不出理由的疑問:「要求一位天使愛上人,本身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嗎?我的資料基本上完全都暴露在網路上頭,我想你應該事先都有所查過了。」
潘瑞德的筆尖在雙眼處停留,他看著那一處的空白,尚未描繪出可以使人像畫最重要的部分。
「…我想要你的全部。」堅定的回答,僅僅一瞬,他捕捉到薩爾深處的動搖,並立即將腦內烙印下的畫面描繪在紙張上。
「呵呵,惡魔都很貪心的,是嗎?」兩人之間沒有任何交集,他們今日才算是第一次的好好聊上天,隔壁的經紀人們甚至還在為未來合作的內容討論與簽約。
與其說是奇怪的惡魔,不如說這也很像他們的作風。
無憂無慮的,可以完全跟尋自我想法的做事情…自由而奔放的一群…
「因為教條和紀律,在猶豫嗎?」腿邊因為重量而傾斜,薩爾轉過頭便看見自己以素描的方式出現在紙張上。畫面中的自己帶有股憂鬱跟惆悵,垂落的雙眼卻有神的望向前,彷若在畫面前方擁有什麼自己所嚮望的希望跟驚喜的事物。
「我並不想引誘你而說出任何就像一般惡魔會訴說的字眼,但是讓你自然的屬於我,好像也沒有任何差別…說到底,其實也只是怕你在都是惡魔的時裝界,會遭遇什麼不測罷了。」但自己也可能只是自作多情,天使自然有天神的保佑,如果薩爾的心神夠堅定,那做任何的擔憂都是不必要。
就當作是一般的商業合作也好,不然他再這樣頹廢下去就要被奧莎尼給罵到臭頭了。
至少能,讓自己每過一段時間就能見上對方一面-
哈,這樣的要求對一個惡魔來說,自己也真是不成材呢…
「…你是在哪裡看見我的?」
「嗯?在-上一期的時裝雜誌上,有一家路口的報紙攤離我家不遠,我也只是隨意逛逛就…薩、薩爾先…生??」彷若,在透過森林中的湖面觀看自己的倒影…
對方突然的逼近讓惡魔手足無措的往後換他躺到了沙發上,慾望及腦中的呢喃吸引自己出手,大腦的理智仍勝出一籌。
從頂輪處產生的聖痕,身後敞開的兩對純白羽翅,透明的淚珠從那雙水色流下,滴落到潘瑞德的臉頰上。
嘗試伸手抹去讓自己心疼的淚,對於自己抬手的舉動,天使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只需要…朝這裡貼上去,就破戒了…」有些冰冷的手指滑過自己的唇瓣,薩爾側臉吻上惡魔的臉頰,在耳畔邊開口:「這僅是天使替受難的人類們流出的眼淚,不用擔心。」
「我們是天使,可是能做的事情也只能冷眼的觀望,頂多在虔誠信徒的祈禱下,施展甚微的奇蹟…並試著以大愛去和上帝一同守護著所有的他的子民…」站起身來緩步的走去畫室的窗邊,薩爾的手指觸摸玻璃面,將上層的灰沾染在指腹上頭,並輕輕一吹,連同窗和灰都一併吹離和敞開。
「忍受無能為力的折磨、聆聽人們的哀傷、悲嘆,恐懼的慘叫與無助的呼救聲,當你親眼看見被戰爭及瘧疾、挨餓踐踏過的地區…當鮮血濺灑在瓦礫與城牆下方,流浪犬或貓被飢餓的人們捕食,又或者是眼睜睜的看著僅剩下皮包骨的孩童在路邊被野犬啃食-我們聽見向神明呼救的聲音仍在,但正在減少。」
流淚不止的雙眼從遼闊的天空轉移到沙發的潘瑞德身上,薩爾的聲音帶有苦澀的沙啞和哭腔,他試圖壓抑內心的情緒起伏,說道:「和我一樣的同伴們,仍存在…可在這裡,不能一位上界的使者都沒有…當同胞因為時間沉淪下去時,潘瑞德先生你能告訴我,以惡魔的想法上而言,我們這是折磨自己的愚蠢大愛,繼續努力維持自己的責任;亦或選擇和他們一樣,令自己能活得更快樂的方式,才是最好的呢?」
沒有需要遵守戒律的惡魔,無法回答這樣嚴肅的問題。
他從未思考過天使們的工作是怎樣沉重,也從未以薩爾的方向來想關於他們的上界必須負責的責任。
由輕盈的白與組織的雙翅,承擔在他們肩上的重量卻無法讓天使們自由的翱翔;而他們透明如皮膜所組織的翅膀和性質,則可以無拘無束的生活著。
「太…不公平了…」
「嗯?什麼東西不公平?時間嗎?」悠閒的女性嗓音從旁傳來,兩位各拿著簽好合約的經紀人站在那,並由其中的男性解說:「我們這邊,薩爾他通常下午或者晚上就沒有安排拍攝的工作時便會前來畫室這邊,來作文森先生的模特兒,如果整天沒事也會前來,中間的休息時間我想你們互相溝通就好。」
「至於開展時間就先固定在明年的12月份,中間可能會因為其他展覽的時間和節日等等因素做微調,瑟奇爾先生可能會在年初時和季節轉換期會比較忙碌,文森他通常都待在家中和畫室,所以瑟奇爾先生一有空要前來,只需要打給他即可。」
「知道了,那今天就要開始嗎?」薩爾從窗邊走來向他們提問,鮑伯則邊思考、邊把合約收進間上的小提包,說:「可以啊,今天下午和晚上都沒事,明早也只有短暫的拍攝工作,看文森先生方不方便囉!」
「文森你應該,也不會有事吧?」
面對奧莎尼的壓力逼迫,潘瑞德帶有恐懼和迎面而來的魄力下點頭,試圖露出微笑的說:「那、我去拿個畫布啊…」
「薩爾,要幫你帶個吃的過來嗎?」
「還好,剛剛在走來的路上有吃個熱狗堡了不是嗎?」還不知道主題的模特也只能先在一旁待命,他懷裡還是被鮑伯塞上一根莓果營養棒的竊聲關心道:「回家之後稍微跟我說一下大概的狀況,知道嗎。」
「好好,我不會有事的。」
「你真的每次都沒事的話我也不會這樣說吼!」揉亂那頭黑色的捲毛,鮑伯向遠方也在叮嚀潘瑞德作畫進度的葛林小姐揮手,他倆在長時間談論合約內容的過程中,已經連晚上的餐廳也都討論完全。
「文森你確定要一年半嗎?雖說可能會延期但對你來說還是,很急迫喔。」
「…我知道。」看向另一邊正與經紀人談論最後事項的薩爾,潘瑞德沒有再給予奧莎尼其他的回應。
已經夠了解畫家們脾氣的奧莎尼也沒多說什麼,頂多再要離開前多問一句:「這次的主題,有大概了嗎?」
「沉淪的自由。」
「第一天,先來畫幅比較舒服的。」拿過挑選好大小的畫布跟需要的顏料,在對方繁忙時,薩爾好奇地看著室內的圓盤笑著說:「照你這樣說,之後還會有難受的?」
「耶-應該說,準備物品比較麻煩。」只需要把思緒集中在作畫上當然是最好也最不需要動腦力的事,對於懶散的畫家來說,任何事物能越簡潔、越快速就能達到要求是最好的。
「這幅的畫面,是你要躺在這個池子上。」
「裸體?」
「嗯,穿你們原本的裝束吧。」
不疑有他,薩爾將身上的裝束全脫下放置到一旁,僅留下底褲的拿過放置在桌上的一匹白布,熟練的將其環繞在身上,儼然成為一位在歷史課文中會出現的古希臘哲學家的簡單穿著。
退去墨鏡捧起一旁的瓷壺,清澈的水沿著尖嘴口流入淺盤之中,裡面還混濁一些帶來香味的香草,都是不需要深入研究便可講出其名的薄荷、迷迭香、羅勒等。
「我還需要擺出什麼姿勢嗎?」事前準備齊全的模特兒只待畫家一聲令下,眼神毫無渙散的堅韌,一度讓潘瑞德認為,就這樣站在一旁持著水壺,就十分完美。
「我看看…你能浮在水面上吧?」面對薩爾質疑的眼神,他用傻傻的憨笑聲帶過,開口道:「可以不用想像的畫面當然是準確啦~你等等就稍微-45度角側躺的看向我…嗯,先這樣,我回去再看要調整什麼!」
『好隨興…』坐下來時這麼思想的他跟隨指示躺在水平面上,任由身上的布面沉落下去,他看向潘瑞德坐在畫布後的身影,正想將雙手放在身上,指尖都觸碰在一起才頓時不曉得對方想要自己的手該怎麼擺放。
「那個,潘瑞德先生…我的手要?」
戴上眼鏡的畫家有和方才不同的精明和認真的神情。
潘瑞德偏過頭觀看在窗邊的陽光下眼前存在於如畫布那般長方形空間內的畫面,聖者沉浸在清澈的池水上頭並從那處觀看在此作畫的惡魔…這並非他想表達的感覺。
「雙眼向下垂憐的凝視,靠近池底的手可以穿透下去…你稍等我一下。」起身下樓來到位於畫室樓下的雜亂寢室,潘瑞德在空曠的冰箱裡尋覓,在兩顆同樣為紅色的果實間抉擇,最後才回到薩爾的身旁。
「我把這個固定在這個視角,你另一隻手擺放在這,好,我去看看。」
鮮紅的蘋果就置於身側,等同於自己往下凝視的高度,在潘瑞德開口說話時,對方的隻字片語伴隨擺放在面前的水果,剎那間被層薄霧覆蓋,僅剩灰濛的呢喃聲迴盪彼方。
『他是想,畫什麼?』並沒被透漏展覽主題的薩爾,總覺得那顆鮮紅之果在水上逐漸融化本身那層亮麗而鮮豔的色澤,清澈的水面和躺在其中的自己會漸漸被艷紅的水給沾染。
代表慾望之果散發誘人的甜香,周遭香草的氣味會不會是當年夏娃跟亞當所在的樂園也同時擁有的草本香氣?如果用這張畫來開場,那是要表達出不同以往的歷史演變嗎?
…或是在故事的最後,仍會和現今的處境一樣,讓自己成為墮落在邊界的混濁?
你眼中的畫面、你想創造出的,到底是什麼?潘瑞德‧文森。
沒有天使複雜及悲觀的思想。相比較之下和惡魔格格不入,潘瑞德的腦內白淨的如尚未染上一點痕跡的畫布、薩爾身躺的那池清水,硬要擠出他目前的想法和句子,也只會得到『必須要開始工作了呢…』這跟星期一就要上班的白領族們一樣的懶散哀怨,還有『眼前真是一幅美景。』這樣非常癡情的句子。
『怠惰』的惡魔,是魔界的一群奇葩。
他們要不在往後的生活中尋找到能令其投注全部的慾望、要不就打從出生開始便僅有吃與睡兩個生存的選項,成為下界裡如蟑螂般的存在,地位只比底層的墮落居民和罪孽的靈魂還高。
用現代人的職業方式舉例,就是可以領高薪卻完全不會做事的組長。
不過這些遠不能解釋他們為何為『奇葩』。
怠惰的惡魔,也可以稱為下界的原石,他們有些儘管被打磨也只能成為比一般礦石還有用的銅跟鐵;而有些,則能成為鑽、成為金與銀。
隨著目標的出現,本能的欲望會帶領他們前去佔有,利用所能做的將目標掌握其中,直到他們對這個選擇感到厭倦,又再次沉睡為止。
在沉睡、尋找的這段期間,他們屬於惡魔的力量仍會沉積在體內,因此其他惡魔往往也不會因為一時的娛樂而騷擾怠惰們的睡眠,有些怠惰在沉睡千年後頓時因起床氣爆發的力量,曾毀滅下界好一塊地區面積、上萬個靈魂還有幾百位愚蠢的惡魔。
回到畫室,目前已經用比打完草稿的這位文森先生,在來到中界層前,也曾睡上一百多年,他上來的原因沒別的,就嫌下界住處的睡眠品質,因為居住的惡魔變多也跟著越加吵雜。比起發怒去教訓那些臭小鬼,他寧願省些力氣到中界看看,就當是打發時間。
成為畫家,同樣因為這是一個很悠閒的職業,不太會去接觸吵雜的生活環境、作品繳交就算有人催也可以用些理由說服,他這輩子在遇見薩爾前,腦筋動最快的時機就是在跟奧尼莎相處,想遲交原因的時候。
目前尚未用到的方案還有大約30幾種,待實驗中。
非人類做事會出現什麼現象?
薩爾的手機傳出可愛的喵喵聲,才將他從忘時的狀態中喚回,並一齊將那位從白日畫到黑夜的畫家招喚回來。
「這是我家貓咪的叫聲,這個鬧鐘是預防我做事做到忘記時間設定的。」從池面上起來,失身的男人嘗試將身體的血液回流四肢,把自己從短暫的沉睡中拉回現實。面對眼前頓時出現的沾染顏料的手,他緩緩的在惡魔的幫助下站直身體,沉澱大腦一時的暈眩。
「畫的,怎麼樣?」
「薩爾先生可以親眼看看。」表現十分平靜的潘瑞德絕不承認,在一片寂靜中,聽見貓叫聲的剎那自己被嚇了一跳。
披著保暖用的毯子來到畫布前,中午時分還一片空白的畫面中央,躺著他。
白淨的光線從上方投射下來,沒有完全留白的光中參染著微黃的暖意,而自己就處在畫面篇下的位置上。深色的黑從底層染上水面,同時也些許的沾染到他沉浸在池面那一邊的眼中。
另一隻眼中烙印出慾望之果的模樣,就在胸前的位置,若有似無的觸碰感彷彿還在思考,是否該將之掌握在手裡。
這個惡魔…展現在薩爾眼前的實力,和他慵懶隨和的外表完全不同…
心中驚嘆,卻也小心不讓自己的反應被對方察覺,畢竟,他們仍存有不同腳色的對立面。仗著毯子的視線遮掩,他問:「原來你擅長浪漫主義的風格啊。」
「畢竟以前有跟…那個年代的大師們接觸過。」
「現在看見這樣風格的新作品,也是挺奇特的一種感覺…很厲害呢,潘瑞德先生的技術。」
沒辦法忍住打從內心感到喜悅的笑意,就算要憋,仍會從嘴角處顯露出來。
因為身高優勢,多少用餘光觀察到這一現象的薩爾緊張的抿起雙唇、嚥下口水,和對方相比較,總擔憂兩界的處境、兩者的身分地位、這世界所需的一切…人們所需要的大愛…
他的這些思想在對方單純的笑容面前,居然失去所有必要性跟意義。
「…我明早再過來,明天沒有需要拍攝的工作,那明日有可能完整這一幅畫作嗎?」
「依照我們這種忘記時間也沒吃飯的速度,或許吧。」兩者皆為非人的存在,會失去時間感也是很正常。潘瑞德跟著對方一同走到休息用的沙發旁坐下,在雙眼盯著對方準備換衣的幾秒後才了解那抹懷疑的神情是什麼意思。
「抱歉,我、這就偏過頭「你要看也沒差。」…耶?!
伴隨疑問聲,今日包裹著薩爾的布幔垂落地面,顯露出對方白皙帶有體毛的精壯身軀,溼透的底褲在指尖的彈聲中立即失去水氣。完全吸引住目光的瞳孔跟隨雙手,一件件的緊盯著面前這具完美的身軀被包裹起來,直到最後,薩爾戴上墨鏡的那一刻他都目不轉睛。
「…潘瑞德先生的視線太過熱情,像要把我全身都燒灼起來似的。」
「你、下午躺在池中的時候,沒有這種感覺嗎?」直接從體內爆發的慾望,為了壓抑這過於火熱的情緒令嗓音也低啞起來,在最後離開前,薩爾才回答他:「沒有,因為那時候我想,潘瑞德先生的思緒都在繪畫上頭吧?現在的你,才終於透露那麼一點點,像是惡魔的氣息呢。」
離開前露出的不帶任何戒心的單純笑容,薩爾與畫家揮手告別。那個笑容深深的烙印一雙炙熱的琥珀色澤中,同時也令潘瑞德沉睡已久的某種感受,甦醒。
如果說是誰喚起自己身為惡魔本能的記憶,那個笑容絕對就是最後將潘朵拉魔盒打開的鑰匙。
「-薩爾…」瞬間顯露出來的惡魔特徵,他毫不避諱的轉頭看向有完成主要部分的那張油畫,暫且以此畫面,將所有私欲發洩在上-
「有主題了嗎?」
「…『伊甸園』吧,我想。」
「用這麼敏感的詞來當作品名稱,很大膽呢,潘瑞德先生。」站在身後看畫家已經在進行作品最後的光線及陰影修飾,兩人一同凝視畫中的那個男人。
對薩爾來說,畫中的人物已經不是自己,而是有著和自己同樣外表的另一個人。從他身上可以感覺到一種目前自己正嚮往的解脫跟某種還在掙扎的淪陷,也許這也正是,潘瑞德想邀請他一起前進的未來的入口。
另一方,則希望自己有描繪出從眼神裡透出的抉擇,夾雜在兩者之間被拉扯的痛苦,他抬起手多落下一筆,聽見身旁的模特兒開口邀請:「要吃午餐嗎?潘瑞德先生。」
「薩爾先生,原來是會像一般人那樣吃三餐的天使?」
「對我來說像是在補給能量,不過也並非所有天使都和我有相同的想法。我覺得食物好吃,而另一方面我可以從中獲取大地的能量、農夫付出心血收穫的喜悅、製作者的辛勞,普遍為正向的情緒,所以我挺喜歡吃東西。」覺得只是短暫的出門尋覓沒有穿上外層保暖的外套,薩爾戴上墨鏡再次詢問:「來嗎?」
走在薩爾身旁打著哈欠,潘瑞德張嘴的主要原因並非只有睏意,而是在嘴張開的片刻間吸取周圍的負面能量,這便是惡魔捕食的方式裡,最不需要費力跟動腦的。
將所有負面、悲嘆、哀怨、暴力、血腥等情緒一併以能量吸食的方式直接品嘗進口中,有些惡魔更喜歡撕扯獵物、在貶低及凌虐食材後品嘗它散發出更獨特的滋味。但相對於這樣堪比美食家等級的惡魔們,身為一隻通常都瑟縮在家裡客廳的枕頭堆裡的小怠惰,這已經是他所能餵飽自己的方法。
「一杯手沖耶加跟一份田園潛艇,謝謝。」將錢給予服務員,薩爾偶而會用眼角觀察身邊這僅僅是來陪同自己的惡魔,下意識希望藉此能抵禦從周圍傳遞進耳裡的所有聲響。
「薩爾先生,具有將情緒吸引過來的特質嗎?還是天使都如此。」
「…有查覺到嗎?」
「因為我只需要站在你身邊張開嘴,能吃到身體中的情緒便源源不絕。」上班族對於工作又或者是家庭的哀嘆、學生族群課業上的壓力、媽媽帶小孩的抱怨聲、小孩對於吃不到自己喜歡甜食的哭鬧…抬眼看向一臉平靜的對方,這些對惡魔來說甜美的佳餚,不知道傳進天使的耳中,會是怎樣的噪音、又或者是加諸在身上的苦痛。
「82號先生您的餐點好囉!」
拿過紙袋和咖啡,薩爾沒有繼續回答對方的問題,反倒偏過頭向身邊的惡魔問:「潘瑞德先生想回畫室吃,還是去附近的公園呢?」
「…一直接觸外界,不會給你帶來困擾嗎?」
面容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薩爾身上的氣息跟能量沒有一點疏漏,看向潘瑞德的眼神中流露的是溫柔與平靜,他的笑容,仍是那樣的令人舒服…
也不知道當時是什麼引領自己做出這樣大膽的行為。
男人一個伸手抓住薩爾提著牛皮紙袋的手腕,什麼話也沒說的就把他往自己的畫室帶,而能從對方散發出強佔氣息感知的本人沒有什麼抵抗。直到兩人都坐上沙發,那位惡魔先生從突如其來的情緒浪潮中平息為止。
「…啊!呃…!」
自在的吃起午餐,薩爾在潘瑞德尚未開口道歉前,就將手放到對方頭上,宛如安撫小孩或寵物那樣的輕撫。
「如果散發祝福會平靜的更快,不過我不知道會不會對惡魔有殺傷力。」
一股清澈的暖流從掌心竄出,緩緩的從頂上流入體內,覺得舒服,身心皆感受到舒適,理智仍為自己剛做的事情感到萬分羞愧,沉默的生自己悶氣的惡魔並不知曉在旁的天使可是把眼前的畫面和稍微能聽見的心聲完完全全的看在眼中、聽進耳裡。
他大可說出口,但薩爾決定,稍微保個密,以免身旁這位犬類惡魔又開始哭嚎。
『身材修長的像隻獵犬或長毛的選美狗,對自己的神經質程度,大概又幾分像博美的小型犬吧。』將最後一口三明治吃下肚,他看那位被自己已經分類好犬種的畫家逐漸平復自己的心態,起身去充滿顏料味道的小倉房內拿出一個非常小的畫布過來。
「這幅不用更衣,不過…可能需要你解除一下幻化,我想畫你流淚的眼睛,會需要毛巾墊在底下嗎?」
搖搖頭,當羽翅顯現的同時,淚水也一併流下。
「請看向前方,身體可以用舒服的姿勢坐在沙發上。」
漆黑的螺旋狀羊角,落在畫家太陽穴往上延伸出去的地方。
長毛細長的尾巴在身後一晃一晃的搖擺著,樣子如同沾染墨汁的芒草。
薩爾有些意外的看潘瑞德突然露出本來的模樣,因為驚訝而張大的雙眼也在想起自己正在工作的當下快速回復成平靜的面容,並持續的流淚,任憑濕潤的痕跡滑過雙頰、在下巴處融合成更大的水珠後,落入下方呈現碗狀的雙手。
「只有讓你露出原樣,有些不公平,反正我這樣也很舒適,會嚇到你嗎?」
「嗯,我是沒想到你會就這樣突然幻化回來…潘瑞德先生這樣的模樣搭上這樣的鬍鬚,真的很像是隻山羊呢…」
「我也希望薩爾先生,能像自由的鳥兒一樣。」
「也並不是只有鳥,才算自由的象徵吶,惡魔們不都是一群自在生活的存在嗎?還是潘瑞德先生,覺得自己不夠自由?」
「在天使面前認為自己仍生活的很痛苦的惡魔,我覺得可能有些受虐傾向吧。」在畫作的淚水中隱藏黑色的汙濁,小幅的作品不須要花多少時間,卻也必須精細更多細節。
當他再次開口,窗外的白日也成為日落的火光。
給予薩爾擦拭臉頰的毛巾,當天使併在一起的雙手敞開,原先被累積到滿溢的淚水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稍微觸碰到的指尖,一邊是寒冷而純淨;另一邊則是溫暖卻沾染著各式顏料的髒污。
「要吃晚餐嗎?」這次,輪到惡魔提出邀約。
將臉擦乾的薩爾收回原貌,他思索著這附近喜歡的餐廳,回問:「潘瑞德先生,不建議吃內臟吧?」
「當然不會!雖然我上一次吃已經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
「放心吧,我想現在的味道一定比以前還帶有一點腥臭跟糜爛的口感更加好吃。」
作畫的第二天,潘瑞德在薩爾眼中已經成了個單純且完全不會掩蓋自己情感的孩子。
在充滿食物芬芳、油脂及酒氣的美食街吸食四面八方傳來的氣息,每向前一段距離自己的胃又更飽上一些,從未用這般速度捕捉負面思想的惡魔還算能用正常的姿態與身旁的他交談。
但他又是,經歷過多久才對這一切感到麻木呢?薩爾…
靠近年末的攝影間,沒什麼人。
薩爾習慣僅有自己或是偶而會有幾位來串門子的模特兒,這樣稍微清閒和寧靜的時光,雖然代表自己還在這個競爭圈的尾端,沒什麼野心和想法的他也常因為沒有上進心被鮑伯念上好幾分鐘,最終對方還是會放棄,然後拉著他一起到甜點店吃蛋糕放鬆。
拍完冬季服飾新展示照的男人在攝影師表示可以先歇息時伸展四肢,翻開待會要拍攝的服飾搭配筆記,他想先穿戴整齊後再進行短暫的打盹。
「畫展的進度如何了?瑟奇爾先生。」
「…妳是?」在前往更衣室的走廊上遇見的女子身上散發著濃厚的化學香精所調製成的花果香和一股令薩爾厭惡的臭味,他冷靜的將有些遮擋視線的衣物向下壓,看著比自己矮上許多、傲人的自信和魅力則到了自視甚高的小姐開口:「羅娜塔,那個廢物畫家的前任女友-嘛,雖然我想彼此都只是玩玩的性質罷了,至少他的畫技不錯是個不爭的事實。」
擁有一頭染紫黑髮的羅娜塔將眼上的墨鏡抬高至頭頂,身高加上8公分高跟鞋也僅到達男人脖頸處的她巡視般的繞著薩爾轉上一圈,瞇起雙眼好奇的呢喃著:「奇怪了…」
對於這樣氣質的人,他在這圈子見過不少,也沒打算多做評論。
薩爾拍拍手上的那疊衣服,臉上仍帶有禮貌性質的笑容說:「現在是休息時間,我等會還得繼續拍攝的行程呢,羅娜塔小姐關於畫展的問題要不要直接去問我的經紀人?他跟潘瑞德先生的經紀人比較有聯繫。」
「…不了,我對畫展沒興趣,只是好奇他怎麼會選上你。」將墨鏡帶回鼻樑,小姐踩踏著響亮的高跟鞋聲離開時,嗓音愉悅的說到:「聽說明年就要展覽了,依他的速度…我只能說祝你們合作愉快~」
充滿諷刺的語句聽進耳膜,對薩爾而言猶如拿著針梳在脆弱的薄膜上來回刷洗。
暗藏在羅娜塔心中對於潘瑞德的種種數落、抱怨以及嘲諷聲也全數進到他的腦中。當薩爾將衣服脫光,暫且只穿著內褲站在全身鏡前時,他看入鏡中那位略帶憂鬱而憂愁的男人,也無法看出自己到底是什麼特質吸引到對方-
比起濃妝豔抹、身材姣好的年輕女子;年少輕狂、體格健壯或瘦弱的青年期男孩,無論哪種都比自己來的有魅力才對,尤其在惡魔眼中,這些都是容易捕捉到手的獵物。
『你知道,他和他們不一樣。』出現在腦中的聲音,不知道為何在替那個單純到有些詭異的山羊辯護。
「我已經這麼相信他了嗎?」
鏡中的那名男人眼神柔和的看向前方,他嘴角顯露出的幸福笑意…是真的,該有多好。
「作畫的進度好的真難得呢,文森!」對於頹廢的躺在沙發堆裡的男人沒有任何要前去關心的打算,奧莎尼將一袋的基本蔬果放在桌上還空著的位置,定期的確認她家的廢物畫家不會因為懶得下樓而餓死在家裡。
「下次瑟奇爾先生來的時間也約好了嗎?」
「唔-應該是明天下午吧?」
「…你有沒有好好善待人家啊?」一手從旁抽過潘瑞德靠著的枕頭,看男人就這樣乾脆的倒下去,奧莎尼無奈的又把對方埋藏在枕頭堆,就和以前來看看對方生活狀況那樣的叉手站在一旁。
她沒因為這次對方驚人的表現和不同於以前的速度就開口稱讚,以免這傢伙因為一時的放縱讓時間拖延,儘管當自己上樓掀開遮蓋塵埃的白布,看到第一幅創作時…奧莎尼才再次想起自己為何會與這個看起來完全沒救了的男人簽下合約。
「我走囉,你這個樣子要是瑟奇爾先生突然按門鈴,那我挺期待的呢。」
「不要詛咒我啦…」有氣無力的朝門口揮揮手,沒有要工作的畫家回歸日常,懶惰的窩在充滿自己味道的柔軟枕頭堆裡面陷入半沉睡的模樣,肚子餓就張開嘴吸食一點外頭路過的負能量咀嚼,就連奧莎尼拜訪,都是她有一副潘瑞德家的鑰匙,自己開門上來的。
作畫的進度有往前,可自己的愛情之路卻一點動進都沒有…雖然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肖想天使果然是天方夜譚呢…』尤其又是像他這樣不願強奪,甚至也懶得思考的惡魔…這機率就跟希望一張會中頭獎的彩券直接被風吹到臉上,比被雷打到還低、根本無稽之談。
或許真的有惡魔不用強奪的方式與天使相愛吧?或許這樣的傳說自己認真去尋找,是能從歷史裡找到一點蛛絲馬跡,但…之後呢?
能否適用在他們倆身上?不了解上界的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所有天使都如薩爾那樣悲觀,被拘束卻仍保有純淨的心,用著他們所謂的『大愛』來替最上頭主導的那位愛著人們。
「…那你,就無所謂了嗎?」一直存在於惡魔心中的疑問,不能同意這樣的做法、也無法理解默認這些規定的所有天使們心中的思維,這或許就是造就他們兩者相差如此巨大的原因?說到底,回歸源頭…路西法所奢望的,也不過就是『那位』的愛可以回歸到自己身上,過往的傳說…一直都是這樣歌頌著。
『那你,就這樣下去了?』同樣埋藏於房子走廊內的陰暗中,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聲音悄聲詢問。
伸手一揮把遮擋陽光的窗簾拉上,潘瑞德稍微將臉從深埋的枕頭堆中翻過,至少讓一隻眼睛可以單獨露出在外,看見一隻羊蹄落入面前,接著便是全身近乎黑夜的毛髮、烏黑的發亮。
『他不來找你,有過一次的尷尬,就不再去找他了嗎?』
動起來的蹄腳逐漸化為黑色的手指、掌心、手臂,延伸至白皙的身軀,那體毛生長的線條如潘瑞德印象中一樣的漂亮,然而最終,自己內心的慾望是不可能完全展現出讓他完全迷戀、傾心的水色雙眼…
黑色的淚珠,和自己畫的一樣,流下臉頰。
「為他人而哭的你,從何時起,停止了因為恐懼和不甘而為自己留下的淚水。」
血紅色的瞳孔中反射自己沒有打理的髒亂樣貌,逐漸長出鹿角的薩爾冰冷的雙手抬起,捉住潘瑞德朝他伸來、嘗試抹去淚水的手,開口:『你何不,親自來問我呢?潘瑞德先生…』
才剛步上階梯,眼前的大門便自動敞開。
今日、也可以說是每日都心心念念的人背著室內光看向他開口道:「每次來都會帶禮物呢。」
「總覺得,空手不好意思嘛…況且這次也是突然拜訪,不過你有預料到我會來?」
「不是我,是天堂告訴我的。」側身邀請茫然的惡魔先生進來,薩爾接過對方手上的點心跟酒瓶,順手把鞋櫃內的亞麻拖鞋放到地上。
室內飄散木質的香氣跟柑橘類的果香,以及-屬於薩爾本人的味道,還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動物味。
脫下皮鞋放進鞋櫃內的空格,才走不到幾步就和另一雙湛藍的眼睛對上。能和下界聯繫的貓兒有著一身蓬鬆的白毛,在雙耳、臉中央及尾巴處點綴猶如拿鐵的奶色棕,她和主人幾乎同樣清澈的眼瞳盯著自己,彷若在表達著保衛的敵意。
「他是客人,別怕。」順過貓兒頭上的毛髮再彎手將整隻抱進懷裡,薩爾捧著她來到沙發處,也將夾在三指間的兩個玻璃酒杯放到桌上。
「天堂算是第一次看見惡魔,可能有些被嚇到。」揉揉懷裡任憑擺佈的布偶貓,沒有打算阻止在房內到處張望的惡魔先生。薩爾能微微的感應到對方內心存在疑問,他不戳破、反正兩人多的是時間。
多數由木頭製成的家具,室內的織品也多為棉麻的材質,和自己的居所完全不一樣乾淨而舒適的空間,要不是偶而會有被風吹起的貓毛,不然隨意的拍張照片,或許還會讓人以為是出租的雅房或者販售家具的相片。
他們是這樣的截然不同…
「又在胡思亂想什麼?」
「呃?!你、薩爾先生你,在讀我嗎?!!」
放手讓懷裡起睏意的貓縮到自己的腿旁,薩爾揮著手讓廚房內的餐盤飄至桌上,悠悠的說:「我怕我再不出聲,你又會繼續思考下去。」將蛋糕切成兩份放到盤中,在身旁沙發的重量壓下來時,他將倒上半杯的酒遞過去,問:「今天怎麼突然來訪?」
搖晃杯中的酒液令味道散發出來,明明只是簡單拿來配糕點用的水果甜味及香味都較高的低酒精水果酒,也願能以此壯膽的他先啜飲一口才直白的詢問:「…薩爾先生這樣生活至今,都沒打算改變嗎?」
「你是指哪方面呢?」
「…我想,改變薩爾先-改變薩爾現在的生活。」消失的稱謂增進兩者的距離,彷若能從嗓音的細微顫抖裡看見那雙同樣也膽怯的雙腿強行的向自己踏出前進的一步,但自己仍受困於體制和命運的向後遠離。
「我想讓薩爾可以露出笑容,想要薩爾可以獲得真正的自由…哭也好、生氣也好,這些情緒都可以表達、這些痛苦都可以釋放-這些儘管是上屆的使者,也不應該被剝奪才對。」
誘人的鮮美果實就開花結果在前,耳邊不斷傳出黑羊引誘的呢喃,而邊上則是同胞們冷冽的視線-
「我不了解天使們的使命、也不能承認這便是你們的命運,就算是天使,你們也還是會接受各方面的情緒對吧?人們的祈禱,你之前說的他們的痛苦…薩爾這樣生活好幾千年,也該夠了不是嗎?」
『神啊,拜託您救救這孩子-!!』
『媽媽,為什麼神不-』
『拜託、拜託拜託拜託拜託,請您…』
『嗚啊啊啊-!!神啊!!』
『請,施捨我們…』
『救救我-』
『救救我。』
『救救』
『拜託-』
『救救我!!!』
『神,遺棄我們了嗎?』
『為什麼-』
「薩爾為他們流的眼淚,也曾經為自己哭過對吧?明明這麼傷心這麼難過,為什麼不放過自己呢?」
…這麼久,已經可以休息了,不是嗎?
「我只是希望,能…帶給你-」
『 』
安靜-
真正的,完整的寧靜-
沒有聲音,又或者說,僅聽得見充滿生命脈動的心跳聲。
好久沒有這麼安靜,好久沒有這麼感受到這麼溫暖。
真的…時間已經,過了多久呢?
被黑羊毛包覆著的薩爾躺在地面上,瑟縮在潘瑞德的懷裡靜靜的睡著。他臉上的淚痕猶存,不時的還會落下幾滴。但惡魔並沒有用手指拭去,因為那是這麼久以來,天使好不容易為自己流下的眼淚。
他們周圍被翻倒的酒瓶、破碎的玻璃及餐盤瓷器、已經整桌翻過來的糕點包圍,沒有復原能力的惡魔只能幻化出一層層防護罩,以免薩爾親愛的家人被地面上的利器所傷,還有讓那些食物的時間停滯在當下,潘瑞德在不浪費食物這方面很有良知。
「休息吧,薩爾…」撫過那頭黑色帶捲的長髮,怠惰的男人使用自己的原罪,讓他們的時間之沙,更緩慢的流洩而下。
但願懷裡已經傷痕累累的他,可以獲得一絲寧靜和休息。
清澈的水面下,是深邃到看不見的黑。
在充滿白霧的森林中漫步,向前指引著的黃砂土道路最終消失在這座池畔旁,不得讓人好奇隱藏在底下的黑暗裡,會是能吞噬生命的怪物、抑是怎樣神秘的存在。
彎身向前,俯瞰水面也不會反射出自己的面貌,但雙手捧起池水,卻是清澈無雜質。
伸出五指接觸冰冷的表面,同樣反射出自己展開手掌的水面下,也彷若有另一隻手朝自己伸展。他們在水面上相互觸碰、合掌,接著交扣。不知曉水下的對方是誰,可從握住自己的那隻手傳來的情感直接成為直達心中的一股暖流,直至心底。
『孩子,你要走了嗎?』白霧裡,森林中傳出的人聲無分男女老少混雜在一塊。他們向在池邊遲疑的薩爾提問,隱藏在森林樹幹後一個個身影和監視著的眼睛施予壓力的從白霧顯現,凝視、重審著他。
握住自己的手開始稍微用力的將他往池裡拉扯,在身上的白袍也逐漸被黑水滲入時,男人回頭望向森林裡的那些人們,緊閉的雙唇最終仍沒給予他們一個回答,而他也自願的,被池水吞噬。
『慈愛的同時,也別忘了,寬恕自己。』已經無人聽聞的聲音訴說這麼一句話,人們紛紛消散於森林的霧氣裡,等待下一位,徬徨的身影。
從深沉的睡眠醒來,感覺從未睡過一次如此冗長而舒適的覺,薩爾還有些眷戀那慵懶的溫暖、嘗試朝暖源接近時才錯愕著醒來。
「潘…瑞德先生?你…嗯?!」有些驚慌著起身,在身上暖和的羊毛毯落下時,他也才見著滿地的狼藉,和正緩慢的朝自己奔來的天堂身影。
外頭的天色仍為黑夜,幾乎沒有向前走的秒針和現在的天堂,天使稍稍理解現在狀況。
他嘗試回想先前發生的事情,腦中只閃過自己貌似痛苦的摀著雙耳、在無聲的世界裡張開雙翅翻倒了茶几,最後…一睜眼就來到那座充滿白霧的森林…
從旁傳來的溫暖…猶如池中的手傳遞到心中的暖流。
薩爾看那黑山羊舒服的睡容,他深呼吸的嘆息,彈響自己的指節。
還在安穩沉睡的惡魔在時間禁錮被破解才張開雙眼。
頭枕在柔軟的抱枕上、身上披蓋著自己的黑羊毛毯,坐在小腿處的房子主人優雅的喝著熱茶配上他買來的糕點,雙手則在貓身跟書頁上撫摸和翻閱。
「醒了?潘瑞德。」燈光下的雙翅替自己遮擋刺眼的光亮,喜愛睡眠的怠惰惡魔,他的大腦在幾分鐘內才清醒,並有些不知所措的被薩爾的白翅給包裹在旁。
「喝茶嗎?剛醒來就喝酒不太好,我把一切都復原,蛋糕挺好吃的。」向後靠上沙發,他笑著面對那張十足困惑的臉,決定給他來個最直接的答案,避免那顆存有質疑跟否定思想的腦袋又開始胡思亂想。
「還是,你要我用嘴餵你吃?」
「………咦?!?」
「既然伸手把我從教條裡拉出來,先前也都說了那麼多…那就代表你已經有負責任的覺悟不是嗎?」翅膀收攏在旁,薩爾愉悅的記下現在潘瑞德既臉紅又混亂的模樣,像個頑皮的孩子作弄朋友那樣,露出狡詐的笑。
「你隨時可以奪走這裡,不過我想你可能也想…保留最後一次,我現在的模樣。」指指自己的嘴唇,潘瑞德在薩爾隱喻的說出後面的語句才終於冷靜的聽懂。
與其說是混亂,過度興奮的大腦一片空白。
一覺醒來就發現愛人接受自己的告白這怎麼說都彷若太過虛假,或許他依然還在作夢?可是,真要做這種夢,他早該做了,而且還不願就此清醒。
立場忽然對調,清白的天使成了攪亂惡魔思緒的罪魁禍首,這次薩爾沒打算點醒對方,反而饒富興味的在旁邊觀賞一切,發出喜悅的笑聲。